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当铺前
茅盾
东方刚刚发白,那呜呜的小火轮的汽笛声就从村外的小河里送到村里来了。小火轮在这河里行驶,总也有五六年了;河道是很狭的,小火轮经过时卷起了两股巨浪,豁剌刺地冲击着那些沿河的“田横埂”,叫乡下人叫苦。
所以村里的农民一听了那汽笛声就发恨。发大水的时候,他们想过许多方法不许那小火轮行走这条河道,他们到十几里路外的轮船局里闹过,他们又听了什么人的指教到镇上那“区公所”里递过禀帖,然而都没有效果;后来他们就直接行动了。可是第三天,区公所派了人下乡来,说要严办指使暴动的人。乡下人自然懂得枪弹比石子厉害,而况区公所又要抓人,只好忍气吞声天天把冲坏了的田横埂修整加高。
现在的情形又不同了。那柴油轮船走过的时候总在快天亮,那呜呜的叫声也恰好代替了报晓鸡,――开春以来就把杂粮当饭吃的村里人早就把鸡卖得精光,所以这一向听着可恨的汽笛声现在对于村里人居然有点用处了。
村东头的一间矮屋里闪着灯光,寸半长的铜元圈儿那么粗的白烛头在悄悄地滴着蜡泪。这矮屋的居住者王阿大当汽笛叫了第一声时就像被人家打一棍似的从床上跳起身来,现在他匆匆忙忙地在烛光下打叠一个小包袱。他们要不是万分紧急,怎么肯点这宝贵的烛头。这还是三个月前王阿大到镇上一家做丧事的人家“吃饭白相帮”做了三天临时工役带回来的宝贝。村里人到现在还常常讲起,夸羡他的好运气。何况还带来了这么一个粗大的蜡烛头。
王阿大迟疑地打开了那包袱,把一叠旧衣服一件一件看了又看,手指头把不住发抖,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伤心的故事。那蓝布夹袄上的几点血迹,他是去年跟村坊里的人到那轮船局里去吵闹被人家一拳打破了鼻子的时候沾上去的;那花洋布的女裤又是老婆大前年做奶妈的时候向女主人讨来的,――老婆为的想做奶妈挣几个钱帮家用,还债,硬着心肠溺死了自己第二胎的女孩子,她到现在看见这花洋布裤子就要掉眼泪;还有,还有一身蓝绵绸的棉袄裤,是从死了的十三岁大女儿招弟的尸身上剥下来,招弟是前年水灾的时候活活饿死的。……
这一个小小的包袱就是王阿大夫妻俩惨痛的生活史!
王阿大鼻孔里呼噜了两声,忍住了眼泪,抖着手指,再拿起老婆撩给他的半新的棉袄来。棉袄上还留着老婆身上的热气和那特别的汗臭,王阿大猛觉得心里像刀割似的,抱住了那棉袄,就哭起来了。
守在当铺门外的穷人队伍,时时刻刻在增加,把那一段街道挤得没有空隙。他们都望着那一对乌油大门,他们都想挤到门前。王阿大挟着他的衣包也在人堆里挤。在他旁边,有一个红眼睛的老太婆,抱着一卷土布,瘪嘴唇翕翕地动,好像在那里念佛,也想挤到前面去。
忽然一个鱼贩子挑着一担鱼,远远地吆喝着来,要穿过这当铺门前的密集队伍。人堆里起了扰动了。那红眼睛的老太婆,一心想挤上当铺门前去,不防斜刺里冲出那鱼贩子的扁担来,一头撞着,就跌倒了。木桶里的水泼了满地,川条鱼在石板上跳。
老太婆却已经爬起来,拍着手骂那鱼贩子“瞎了眼”。一会儿她记起了她的布,慌忙在地上捡起来,那白布却已变成灰布了。老太婆的骂就也变成了哭。然而人们依然挤紧来。老太婆没有工夫尽哭,夹在人堆里再向前挤,一面慌慌忙忙把泥污了的一段布在她的破衣服上揩擦。
王阿大好容易挤到了那一对乌油门前。他一身臭汗,肚子里只管咕咕地叫。背靠着那门,坐在地下的,有一位脸色青白的青年女人,仰起一对惊惶的眼睛朝天空看。女人的旁边有乡下人,也有镇上人,都把身子贴在那门上。“哎!施粥厂门外也没有这般挤呀!”有人在王阿大耳朵边叹着气说。“荒年荒时,哎!――几时开门呢?”
王阿大松一松腰,也叹口气,好像是回答那耳边的人。“说是要到九点才开哪!――喂,不是已经九点了么?”坐在地下的年青女人接口说,眼睛看着王阿大。“嗳,喔啊,喔嘀!”
那青年女人忽然咬紧着牙关哼起来了,两手捧着肚子。等待着的人们只是呼噪着“开门”,谁也没有注意这女人。
王阿大因为是面对面站着,只他看清了那女人的惨痛的挣扎有点异样。女人哼了一会儿,便也不作声,她慢慢地抬起头来,额角上是青筋直爆,黄豆大的汗珠,嘴唇上两个深深的齿痕,眼睛里充满了惊惶。
但此时人们突然发一声喊:开了!王阿大面前的两扇乌油门闪开一条缝。人们又一声喊,王阿大再也站不稳了,昏头昏脑撞了几步,身子已经在乌油门内了,却又听得一声刺耳的惨叫,接着是男人的声音狂喊道:
“不好了!踏倒一个女人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王阿大就像浸在冰水里冷的浑身战抖。他想站住,可是不行。人们像潮水似的涌来,将他直推到那高高的柜台前面,将他挤在柜台边,透不过气。
柜台边是无数的手,各式各样的旧衣服,小包袱。这是雪白光亮的一车丝。朝奉拿在手里搠了一撷,喝道:“一块钱!”
丝的主人略迟一些回答,那朝奉早就撇下丝。王阿大乘这机会把自己的包袱凑上去,心里把不住卜卜的跳。
“什么!你来开玩笑么?这样的东西也拿来当!”
朝奉刚打开了包袱,立刻就捏住了鼻子,连包袱和衣服推下柜台来,大声喝骂。
王阿大像当头吃了一棍子,昏头昏脑地不知道怎样才好。他机械地弯着腰在人脚的海里捞他的几件宝贝衣服。同时他的耳朵里呜呜地响:他听得老婆哭,孩子哭;他听得自己肚子叫。
(原载1933年7月1日《现代》第3卷第3期,有删改)
【注】①茅盾小说《春蚕》中有“小火轮”“小轮船”的相关叙写。“老通宝向来尤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
6.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的理解,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对于“小火轮”,乡下人起初是“恨”,接着奋起抗争,后又忍气吞声,最后觉得有用而欣然接受,这体现了阿Q式的健忘。
B.王阿大在镇上“吃饭白相帮”三天并带回烛头,就让大家很羡慕,可见其他农民家境同样糟糕,这说明王阿大家的贫穷具有普遍性。
C.王阿大拿的包袱里还有他老婆现脱下来的棉袄,还带着热气和汗臭,这个他们视若性命的包袱在朝奉眼里却一钱不值。
D.老太婆被撞倒却没有工夫哭,孕妇快要临产也早早地赶到当铺前,甚至被挤倒踩踏,都是因为想要尽早当东西换活命钱。
7.下列对本文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文章开头写“小火轮”在小河里横冲直撞的情景,为作品定下了沉重压抑的基调,也为读者展开社会画卷。
B.小说先描写王阿大一件一件看旧衣服的过程,展现他们夫妻俩惨痛的生活史;又借他的眼睛呈现其他人悲惨的故事。
C.通过去当铺、等待开门、当东西未果,王阿大的形象逐步丰满,从普通农民成长为悲天悯人的觉醒者,具有典型意义。
D.文章着力描写“当铺前”这一场景,通过“老太婆”“青年女人”等的遭遇体现人群的挤和乱,反映广大贫民在饥饿线上挣扎的现实。
8.茅盾擅长“运用阶级观点,从社会的政治经济层面去观察和分析社会现象”,请简要分析王阿大一家悲剧的社会原因。
9.下面一段文字选自茅盾散文《故乡杂记》,作者在此基础上加工成小说《当铺前》。请联系全文,简要分析这样加工的文学效果。
早晨七点钟,街上还是冷清清的时候,那当铺前早已挤满了乡下人,等候开门。这伙人中间,有许多是天还没亮足,就守候在那里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身上刚剥下来的棉衣,或者预备秋天嫁女儿的几丈土布,再不然――那是绝无仅有的了,去年直到今年卖来卖去总是太亏本因而留下来的半车丝。他们带着的这些东西,已经是他们财产的全部了,不是因为锅里等着米去煮饭,他们未必就肯送进当铺,永远不能再见面。
答案:
6.A 7.C 8.(1)帝国主义经济入侵。小火轮开进了田间的水道,象征帝国主义势力影响着江南乡村的家家户户。
(2〉当地政府不作为。对外国势力不管不问,任其为所欲为;应对灾荒除了例行的建粥厂,没有更有效的措施。
(3)有钱人趁机盘剥。当铺乘机压价,搜刮掉穷苦百姓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
9.(1)从社会环境上说,以点带面,反应更广阔的社会图景和广大农民的悲惨。
(2)从人物形象上说,通过动作、心理等描写塑造贫穷的农民形象,具有典型性和生动性。
(3)从主旨表现上说,更深刻地表达对贫苦农民的同情及对导致农民赤贫的势力的控诉。
(4)从表达效果上说,通过形象细致的细节描写,用王阿大的视角展现当铺前悲惨场景,让读者身临其境,充分感受到三十年代生活的残酷。
【解析】6.本题考查学生综合赏析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的能力。
A.“欣然接受”“健忘”错误,“感觉有点用”不是说不恨了,而是无可奈何,也谈不上健忘。
故选A。
7.本题考查学生综合赏析文学作品的艺术手法的能力。
C.“成长为悲天悯人的觉醒者”错误。王阿大并不是觉醒者,文章是把他作为一个贫苦农民的代表性人物在写。
故选C。
8.本题考查学生探讨作品的创作背景的能力。
①由“东方刚刚发白,那呜呜的小火轮的汽笛声就从村外的小河里送到村里来了。小火轮在这河里行驶,总也有五六年了;河道是很狭的,小火轮经过时卷起了两股巨浪,豁剌刺地冲击着那些沿河的‘田横埂’,叫乡下人叫苦”可知,王阿大一家悲剧的社会原因之一是帝国主义经济入侵。小火轮开进了田间的水道,象征帝国主义势力影响着江南乡村的家家户户。
②由“他们到十几里路外的轮船局里闹过,他们又听了什么人的指教到镇上那’区公所’里递过禀帖。然而都没有效果;后来他们就直接行动了。可是第三天,区公所派了人下乡来,说要严办指使暴动的人”“施粥厂门外也没有这般挤呀”可知,王阿大一家悲剧的社会原因之二是当地政府不作为。对外国势力不管不问,任其为所欲为;应对灾荒除了例行的建粥厂,没有更有效的措施。
③由“柜台边是无数的手,各式各样的旧衣服,小包袱。这是雪白光亮的一车丝。朝奉拿在手里搠了一撷,喝道:‘一块钱!’”“什么!你来开玩笑么?这样的东西也拿来当”等可知,王阿大一家悲剧的社会原因之三是有钱人趁机盘剥。当铺乘机压价,搜刮掉穷苦百姓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
9.本题考查学生分析体裁特点和表现手法的能力。
①从社会环境上说,小说主要写王阿大一家的悲惨命运,以点带面,反应更广阔的社会图景和广大农民的悲惨。
②从人物形象上说,“王阿大鼻孔里呼噜了两声忍住了眼泪,抖着手指,再拿起老婆撩给他的半新的棉袄来”“他机械地弯着腰在人脚的海里捞他的几件宝贝衣服”为动作描写,“王阿大猛觉得心里像刀割似的”“王阿大像当头吃了一棍子,昏头昏脑地不知道怎样才好”是心理描写,通过动作、心理等描写塑造贫穷的农民形象,具有典型性和生动性。
③从主旨表现上说,由“这里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伤心的故事。那蓝布夹袄上的几点血迹,他是去年跟村坊里的人到那轮船局里去吵闹被人家一拳打破了鼻子的时候沾上去的;……还有一身蓝绵绸的棉袄裤,是从死了的十三岁大女儿招弟的尸身上剥下来,招弟是前年水灾的时候活活饿死的”小火轮经过时卷起了两股巨浪,豁剌刺地冲击着那些沿河的’田横埂’,叫乡下人叫苦”“他们到十几里路外的轮船局里闹过,他们又听了什么人的指教到镇上那“区公所里递过禀帖,然而都没有效果;后来他们就直接行动了。可是第三天,区公所派了人下乡来,说要严办指使暴动的人”“什么!你来开玩笑么?这样的东西也拿来当”等可知,更深刻地表达对贫苦农民的同情及对导致农民赤贫的势力的控诉。
④从表达效果上说,由“王阿大迟疑地打开了那包袱,把一叠旧衣服一件一件看了又看,手指头把不住发抖”“王阿大因为是面对面站着,只他看清了那女人的惨痛的挣扎有点异样”“王阿大就像浸在冰水里冷的浑身战抖。他想站住,可是不行。人们像潮水似的涌来,将他直推到那高高的柜台前面,将他挤在柜台边,透不过气”等可知,通过形象细致的细节描写,用王阿大的视角展现当铺前悲惨场景,让读者身临其境,充分感受到三十年代生活的残酷。